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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艰苦卓绝的岁月中,在荒凉的罗布泊戈壁上,孙富民用血泪谱写了一曲长歌……
○ 文/李 迪
春天来到了没有春天的罗布泊。
极目四望,寸草不长,漫漫荒漠,无尽凄凉。
罗布泊是蒙语译名,意为“汇水之地”。这里是塔里木盆地最低洼处,孔雀河、车尔臣河、塔里木河、疏勒河,四面八方的河奔涌而来,变蛮荒为水乡。
绿林环绕,百花盛开,牛马成群,生命绽放。
然而,曾几何时,筑坝截流,疯狂水利。上游来水减少,绿洲日渐干涸。最终,滴水无存,人烟断绝,春风不度,飞鸟不来。
“汇水之地”成了“死亡之海”。
八十年代,科学家彭加木在此失踪,国家出动了飞机、军队、警犬,地毯式搜索,一无所获。近年,探险家余纯顺在此失踪。飞机找到尸体时,已死亡五天,其面朝老家上海。
多少悲壮的故事,给这片戈壁荒原披上神秘而恐怖的面纱。
汇水退去,呈现盐壳,罗布泊成了超级钾盐储藏地。
建矿修厂,开采钾盐,少不了机械、车辆,也就少不了加油站。
2002年10月,中国石油新疆销售在罗布泊建起第一座加油站。
三间彩钢房,一座加油棚。
彩钢房,挡不住太阳,也挡不住风。
一场沙尘暴下来,屋里全是沙。睡觉起来,床上是一个人形。
2007年5月13日,前任站长走了。我来了。
我来了,一干就是八年!
四个人一条狗。
过第一个春节时,我哭了。
老站长孙富民说起往事,一脸沧桑—
没去过的人想象不到,一望无际的戈壁滩,连半根草都没有,更别说树了。当地人说,有草有树,就不是罗布泊了。
开始我还不懂,罗布泊为啥不长草?后来,听勘探队的人说,地下140米全是盐,100年也挖不完,那还能长啥?
我不甘心,就试着种。从100多公里外拉来土,把油桶割掉一半盛上土,这回总没盐了吧。可是,不管种什么,没几天就蔫了。
有盐的土养不活。
没盐的土也养不活。
“死亡之海”连空气都容不得绿!
没绿就没绿吧,更难过的是—
没水。没电。没路。没人。除了我们,难见活物。
尽管一天加不了几辆车,但这里绝不能没油站!
有了油站,车辆、厂矿、工地,包括数得过来的几户人家,就都有了指望。一句话,罗布泊活了。
中国石油在这里建站,不为挣钱,只为贡献。让祖国大地每个枝节末梢,都有呵护生命的血液。
进站那年,我二十八岁。站里算上我就四个人,都是男的。戈壁滩没有女人,连苍蝇都是公的。
镇长送给我一只狗,德国黑背。来的时候很小。他说,狗是伴儿,有它你们不寂寞。不然你们累了一天,不想说,没话说。日子长了,连话都不会说了。
镇长说得没错,人和人需要交流。我们每天干得又累又渴,真的不想说话,也没得说。这时,狗来了,围我们转圈儿,逗我们玩儿。我们就跟它说话。我带狗出去遛,剩下的三个员工就干坐着。公司领导来看我们,带来吃喝。我们很高兴。领导问一句,我们答一句。不问,不答,两眼盯着吃喝。
领导说,咋不吭气?
我说,惯了。
不爱说话,成了罗布泊人的通病。有人说这叫荒漠综合征。
别说领导来了没话说,就是回到家也没话说。我进来时,儿子还不到三岁。路太远,我半年也回不了家,回去儿子都不认识了,躲远远的。好不容易在家住了一星期,刚熟,又走了。半年后再回去,他根本不理我。跟我没感情。
当初,油站建成后,第一车油是从库尔勒运来的。运油的人背了200个馍馍,500多公里走了十五天!
为啥?没路。
不但没路,也没信号,全靠运气。我被撂在半路十多次,又派人来找。从油站去公司,出发前我得提前说一声,我啥时候走的,大概啥时候到。如果不到,就派人来找。找不着活人,就收尸。
我开着越野车,在茫茫戈壁滩孤独行走。含盐的沙地一块一块翘起,好像东北平原刚犁过的地。东北的地是松软的,这里不是,硬得很,敲开一块里面全是盐。一下雨就走不成,盐化成白泥。四野苍茫,没有参照物,辨别不清方向。只好走一公里就停下来,在沙包上绑个红布条。来回走几次,布条绑多了,找不到路就找红布条。就这样,我还迷失过几次。印象最深的一次,差点儿送了两条命。我带员工小刘开车从罗布泊出来,才走了80公里,轮胎后面的钢板就断了,走不成了。那天也倒霉,原计划晚点儿走,对方打电话催,我们就起个大早,带上两瓶水,不到五点就摸黑出发了,没想到半路车坏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咋办?不能等死,只能回去喊人。我把水给了小刘,说我去喊人。他说:“我去!”我说:“我是站长听我的,你在这儿等着,太阳出来就躲车后去,中午趴到车底下。这两瓶水要省着喝,准备撑两天,可不敢一会儿就喝完了。”离开小刘后,我走了十几公里就迷路了。又热,又渴,又累,一头栽倒在沙子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响。我想,我可能活不了了,余纯顺就是这样死的。正在绝望,来了一辆矿山的车,把我救了。我来到矿山派出所报警,所长赶紧带人赶过去。赶到的时候,小刘已经虚脱,再晚一步人就没了。
从那儿以后,我就养成了习惯,来加油的,不管认不认识,都要问一声,师傅,你到哪儿去?如果说去玩,我就说你别去了,有可能把命玩丢了。如果说去探险,我就问东西带的全不全?水要带够,油要带够,手机号要留下。很多人不知道水的宝贵,一仰脖儿就光了。我看到这样喝水的就生气,说:“你不要这样喝,水是救命的!”他问:“那咋喝?”我说:“抿一口就得,留着万一。出事都在路上,车一坏,一躺说不定几天,没水咋弄?不是吓唬你,到时候想喝自己的尿都没有!再有,遇到沙尘暴,就把车熄火,抱着吃的喝的等待救援,千万不能再走。逆风走不动,顺风走着走着人就没了!”
八年时间,我把罗布泊方圆几百公里都跑遍了。联系客户,问询需求,送油上门。油送到了,路也摸熟了。每走一处都留下我的手机号。我的手机24小时不关机。不管为啥事,随时可以找到我。
“是孙站长吗?”
“我是孙富民,有啥需要帮助的?”
“我们的车没有油了,出不去了。”
“你们的位置在哪儿?”
对方一说位置,我就说:“我知道,等着我吧!”
有时候半夜两三点来电话:“孙站长,我们迷路了!”
“别急,告诉我你们现在的方位!”
对方大概说个方位,我心里就明镜似的,带上救济开上车,找到人,一直把他们带到路口。“走吧,兄弟! ”
跟没路一样,没水同样困扰着我们。我刚去的时候,要买水,60块钱一立方米,买完雇车拉到站里。里外里,水贵如油。我就把用水控制在一个月三立方米,每人每天一暖壶,吃喝洗涮就它了。洗脸像猫,抹两下就得,洗澡更是中国梦。别说洗澡,连洗脚都不行 。我规定不许洗脚,洗完脸水留着,给狗喝。它太可怜了,舌头整天伸着。所以,戈壁滩没有女人。男人不洗澡,臭就臭。女人不行。
没水都能凑合,关键是没电。来车加油了,就打着柴油发电机发电,发好电了再加油,加完油就关机。为省柴油,也为省机器。白天加不成油,地表温度高,汽油都挥发了,出来的全是气。咋办?晚上干!白天休息,晚上通宵营业。周围要加油的都了解,天不黑不来。白天偶尔有从外面来的,就敲我们的门。所以,白天睡不好,晚上没觉睡。作业的方法很古老,先提一桶水,浇到加油机上降温排气,然后发电加油。加完油就没电了。谁能想得到没电的日子怎么过?可我们就是这样过来的!白天太阳借光,晚上星星点亮。
工作难,生活也难。自己做饭吃,洋白菜、土豆,就吃这个。总吃这个!把人都吃成了土豆。送菜的进来,天这么热,别的菜也带不成。韭菜带来就是一坨水,西红柿烂成酱。如果有拉沙的车进来还好,把菜掸上水埋在沙子里,拉到油站还能吃。
说实话,天太热了,也不想吃饭。光喝水,人都肿了。
早上五点半出太阳,彩钢房晒一个小时就成了蒸笼,根本待不住。温度计往地上随便一插,就是70多度。厚底劳保鞋穿上没用,隔着鞋烫脚。刮风也没用,全是热风。热浪滚滚。刚来的时候,我天天流鼻血,一流一个多月。人热得受不了,连加油机都晒黑了屏。
日子再难,我们也没一个怂的。坚守油站,坚守罗布泊。
现在的人吃不了这份苦,也缺少这份担当。我有个侄子在家捣蛋。他爸没办法,就送我这儿来,说跟我吃吃苦,看回县城还捣蛋不。这娃待了一天,第二天就要走。我说:“你为啥不待了?”他说:“这儿不是人待的地方。”我说:“我在这儿待三年了,我不是人吗?”他说:“谁知道你是啥人?别说待三年,待三天我非死在这儿!”他听不进我的话,闹着要走。我说:“没车你出不去。”他包一背,拿了两瓶水说:“叔,我走路回去,拜拜!”啊?把我吓死了。我拗不过他,只好找车。我给哥打了个电话:“哥啊,这娃我收拾不了。他死活不待,打也不行,骂也不行,说好的也不行。他背上包要走回去,那还能活吗?”
这不是吓唬我哥。我亲眼见过走死的人。我不论看见谁背着包在路上走,都停下车来劝:“别走了小伙子,这要命的事,晒都能把你晒死,快上车吧!”
的确,罗布泊的太阳毒,晒都能把人晒死。
彩钢房热得不能住,我们就挖地窝子,钻到地下去。先挖四五米,形成一个宽敞的下沉区域,铺一层水泥地面,然后横向挖洞,盖几间小房。撑上木头,砌上砖,老结实了。
钻进地下,人和狗都凉快了。
俗话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我们这儿是狗不嫌日子苦。初来时,镇长送的德国黑背是一只母狗,我起名叫老布,是在地窝子里养大的。它看家相当可靠,来人加油它不咬,但油站的东西你不能动,就是捡个空矿泉水瓶子也不行,你不放下就咬你。养了三年,它下了七八窝,到处都来要,都喜欢这个品种。可以说,罗布泊的狗都是它的后代,个个是英雄狗。可惜,它后来得了病,又没兽医站,死了。我哭了一鼻子,在油站后面挖了坑,埋了。派出所当初要了两只小狗,看老布没了,又还回一只,我给它起名叫小布。
小布特别懂事。我把它养大,它跟我特亲,走哪儿跟哪儿。它每天必须看我两遍,看不到不行。我在地窝子里睡觉,它来敲门,不开不行,拿爪子扒拉,把门上的漆都扒掉了。我赶紧起来给它开门。它看到我了,放心了。我拍拍它,它就走了。干啥去啦?守油站去啦。在门前一卧,跟门神一样。后来,我干脆不锁门了,随便它进来秀恩爱。我每次出门办事,它都要送我十几公里,跑到拐弯那儿,跟不上车了才跑回去。我出门前样样交代好,给它留吃的喝的,特别是水。不断水,狗就没事。小布也生过两次病,差点儿死了。我就给它打消炎针。它腿上有个疤,是我打针打坏的。过后我才知道,不能往腿上打,要往脖子上打。我流着泪抢救,到底救过来了。小布长得又高又大,帅哥一个,不少人要买。我说不卖,给多少钱也不卖。他们说你就卖了吧,我们带出去能让它吃好的,吃肉。你看它跟你吃的啥呀,剩菜剩饭,连肉渣儿都没有。听他们这样说,我心里很难过。是啊,小布跟着我没过上一天好日子,老布更是了。我抱着小布,摸着它的头说:“小布,我对不住你,让你受委屈了,要不你离开这儿吧。”小布听懂了,两眼湿湿的,往我的怀里扎。我说:“好吧,你不走,我也不走。凄风苦雨,我们在一起。”后来,小布有了自己的孩子。2012年,它老死了。
它最后看我的那一眼,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我哭了一整天,把它埋在了老布的身边。
小布的孩子又接班了,跟我们一起坚守。
老布、小布、小小布,三代狗,前赴后继,陪伴了我们十几年。
从没水、没电、没路、没人的苦难岁月,一直陪伴到现在,有了水、有了电、有了路、有了人,有了新的加油站,有了年轻的站长!
冰天雪地的严冬过去了,春天来到了罗布泊。
谁说罗布泊没有春天?
两只斑鸠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在油站的雨棚下搭了一个窝。
啊?这里没草叶,也没树枝,它们用啥搭的窝?
我定睛看去,突然,哗的一下,泪水冲了出来!
我不敢相信!我泪流满面!我放声大哭!
—它们用工地上的铁丝搭了一个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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