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打造“碳竞争力”是石油石化行业绿色低碳转型面临的一个重要课题。

 

　　近些年，中国绿色低碳的步伐走得越来越扎实。《关于推进绿色低碳转型加强全国碳市场建设的意见》(以下简称《意见》)出台之前，政府工作报告连续5年强调碳达峰碳中和。从设定总体目标到不断深化制度，体现了我国将“双碳”目标作为国家长期战略的坚定决心。

　　作为绿色转型的主角之一，根据《意见》，2027年石化行业将纳入碳排放强制市场覆盖范围。这标志着我国能源管理和碳减排机制朝着精准化、系统化方向大步迈进，将为全面绿色转型筑牢制度根基。碳交易市场“对于石油石化行业来说，是新课题、新挑战、新压力、新机遇。”中国石化集团经济技术研究院原副总工程师朱和教授说。油气行业如何布局和提升“碳竞争力”，成为当前亟待回答的问题。

　　如何实现碳排放双控

　　“近期多项政策的核心导向，正是从能耗双控转向碳排放双控，‘十五五’期间我们将实现从能耗双控向碳排放双控的转变。”中国节能协会副秘书长张军涛表示。

　　《意见》出台前，关于从能耗双控向碳排放双控的方案、办法已有尝试。2024年7月30日，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加快构建碳排放双控制度体系工作方案》(国办发〔2024〕39号)，旨在建立能耗双控向碳排放双控转型的新机制。今年7月9日，国家《固定资产投资项目节能审查和碳排放评价办法》的出台，则标志着我国节能审查制度从“能耗双控”全面转型为“碳排放双控”，为实现碳达峰、碳中和目标提供制度保障。

　　在这种变化下，碳交易市场正深刻重塑着各行业的发展格局，石油石化行业首当其冲，一场深度洗牌正在上演。

　　石油石化行业作为温室气体排放大户，每年二氧化碳排放量约 4.5 亿吨，占全国排放总量的 4%。“石油石化行业一旦全面纳入碳市场，行业格局将被改写。”能源战略专家许磊说。对于配额不足的企业而言，需要从市场购买排放配额，这无疑将推高生产成本。并且，随着配额逐年收紧、碳价持续上升，成本压力会如滚雪球般越来越大，那些低效、低端的企业极有可能在这场变革中被淘汰出局。反之，配额盈余的企业则可通过出售配额获益，这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弥补技术改造升级的支出，将外部压力转化为企业内部发展的动力。

　　从行业整体来看，碳市场将成为推动石油石化行业转型升级、提质增效的有力杠杆。

　　当前，随着水泥、钢铁和电解铝等行业纳入碳市场，相关细则愈发清晰，为石油石化行业的后续纳入提供了参考。如《全国碳排放权交易市场覆盖水泥、钢铁、电解铝行业工作方案(征求意见稿)》将温室气体管控范围限定在 “化石燃料燃烧、工业过程等产生的直接排放”，排除了电力、热力等间接排放，这一规定预计也将适用于石油石化行业。并且，行业纳入碳市场初期，通常会免费分配配额且总量不设上限，石油石化行业直接碳排放占比约 80%，剔除间接排放对企业配额清缴和履约成本影响有限。

　　摸清碳足迹

　　有分析认为，随着碳排放核算体系全面覆盖，油气行业将步入更精细化、透明化的碳管理阶段。

　　那么，每采出一吨原油，背后对应的碳排放究竟有多少?

　　借助中国石化碳资产管理平台，原油开采过程中原本看不见的碳流动，如今清晰可溯，使“油气从地底到出厂”的全链排放得以精准刻画。

　　所谓碳足迹，涵盖人类活动直接与间接产生的二氧化碳及其他温室气体总排放。专家指出，油气产品碳足迹通常以单位产量(吨原油或立方米天然气)的碳排放来衡量，范围包括勘探、开采、运输处理及各类外包服务所产生的排放。

　　随着能源市场环境的变化和技术的快速发展，企业的碳足迹核算管理上也面临数据标准、市场环境、技术水平等方面的挑战。碳足迹核算和管理涵盖原材料采购、生产制造、运输、使用及废弃处理等产品全生命周期的各个环节，所需收集的数据量大且来源广泛。由于不同环节的数据收集方法和标准可能存在差异，导致数据质量不一，进而影响核算结果的准确性。此外，目前存在多种碳足迹核算方法，如生命周期评价法(LCA法)、投入产出分析法(I-O法)、经济投入产出生命周期评价法(EIO-LCA法)和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方法(IPCC法)等，这些方法之间存在显著差异，加之国际和国内尚未形成统一的碳足迹核算标准，使得不同企业之间的核算结果难以进行有效的比较和互认。

　　国内油气企业早在2019年就已启动碳足迹测算试点。2023年，胜利油田孤东采油厂获中国石化首张油气产品碳足迹认证。次年，《国内上游原油、天然气及油气衍生品产品碳足迹核算指南》正式出台，为全行业提供统一方法学依据，胜利油田也据此完成全部17家开发单位的碳足迹认证。

　　碳核算的终极目标是减碳。胜利石油管理局有限公司党委常委、胜利油田分公司副总经理王跃刚说，原油产品碳足迹核算可以帮助企业摸清碳排放家底，厘清碳减排的方向和潜力，有的放矢地制定有针对性的减碳方案。以水驱油藏为例，其产量占六成以上，碳排放却仅约两成，已成为节能降碳的关键领域。近一年来，通过大幅削减高耗低效液量、提升低耗高效产量，油田节电超亿千瓦时，有效降低了整体碳足迹。

　　减排可见、可控、可优化。打开胜利油田能源与碳排放管控平台，小到一台设备，大到整个油田，能耗和碳排放都能实时在线监控、分析、评价、优化，实现全产业链全过程降能耗、减损耗、控物耗、减排放。2024年，胜利油田原油产量比上年增加14万吨，碳排放总量和强度实现双降，达到了增产不增能、增能不增碳目的。2024年，在上游油气储量产量“箭头向上”的情况下，实现温室气体排放总量和强度双降。

　　值得注意的是，油气产品的碳足迹将随产业链向下游炼化环节传导累积，直接影响相关成品在国际市场的绿色竞争力。系统核算碳足迹，不仅可推动国内产业链绿色转型，还将倒逼供应商和服务商协同降碳，构建完整绿色供应链。

　　在国际层面，自2023年8月起，欧盟实施《电池与废电池法规》，对碳足迹超标的电池产品征收高额关税;同年10月，全球首个碳边境调节机制(CBAM)也正式生效，覆盖行业面临严格的碳成本约束。

　　实施碳足迹管理，已不仅是应对国际规则的被动举措，更是企业推动发展模式转型、迈向创新驱动的重要支点。

　　企业碳排放管理需提速

　　碳足迹管理的背后，需要企业从更高的角度对碳排放系统化的管理。然而调查发现，目前部分石油石化企业对此仍重视不足。政策明朗与传导需要时间，虽然国家有明确的时间表为2027年，但行业配额分配方案、核查标准及交易细则等具体政策仍在论证中，尚未最终落地。“对于企业，尤其是大型国企，在操作细则明确之前，往往处于观望状态。这是一种常见的政策响应滞后。”中国节能协会碳中和专业委员会政策研究部专员丁海晨说。

　　之所以观望，在于“传统领域的许多企业仍将碳管理视为一项单纯的环保任务或合规成本，尚未提升到影响企业核心竞争力和未来生存的战略高度”。丁海晨认为，当前油气行业普遍面临跨领域复合型人才不足的挑战，即同时精通生产工艺和碳市场机制的专业人员较为稀缺，导致企业在碳资产系统化管理方面存在能力短板。此外，构建完善的碳管理体系——包括全面碳盘查、建立内部监测系统以及引进专业团队——均需要相当规模的资金投入。在缺乏明确政策实施细则和强制约束的情况下，企业自发开展系统性投入的内在动力相对有限。

　　在张军涛看来，目前建立石化行业的MRV(监测、报告和核查)体系是首要难题。这需要对石化工艺中所有排放源的活动水平数据进行精准收集、校验与管理，历史数据缺失或不准的企业将非常被动。“石化工艺流程复杂，排放源众多且相互关联，准确区分和核算每个装置的排放量技术难度高。”张军涛表示。

　　从政策来看，相关配套措施正在完善。2024年7月14日，国家发展改革委等三部门发布《关于进一步强化碳达峰碳中和标准计量体系建设行动方案(2024—2025年)的通知》。其中提到，2024年，基本实现重点行业企业碳排放核算标准全覆盖;2025年，面向企业、项目、产品的三位一体碳排放核算和评价标准体系基本形成。

　　目前在山东、广东、福建和内蒙古等都已设立国家碳计量中心，开展火力发电、化工等重点行业碳计量技术研究，构建碳计量标准体系，提升碳排放数据准确性。

　　数智技术是实现重点行业全面绿色低碳转型的关键路径。尽管挑战重重，但已有相关企业开始了探索。作为西部重要的大型石化基地和油气引进、加工、储运战略枢纽，“十四五”以来，独山子石化投资7.08亿元，完成环保项目35项，正在实施环保项目9项，固废100%合规处理。旗下塔里木分公司在数字化浪潮中，依托能源管控平台，拓展碳交易核算和统计模块，实现碳排放数据自动采集、自动计算。“每日的碳排放监控数量、月度交易配额和交易额度一目了然，推动碳交易管理从传统人工模式迈向智能高效新阶段。”独山子石化相关负责人表示。高效精准的数据处理，既提升了碳交易管理工作效率，又为节能降碳分析提供了精准的数据支撑。

　　今年1月，《独山子石化公司塔里木石化分公司碳排放指标绩效管控办法》正式实施，为内部碳交易管理立下“规矩”。乙烯裂解生产部、聚烯烃生产部和化肥单元等8个重点排放单位成为交易主体，明确了管理范围、配额分配等关键要素，为碳交易管理装上“精准导航”。在碳排放配额指标制订上，采用三年最优月数据作为基准，以“对标、立标、创标”的管控方式，激发各生产部向行业绿色标杆看齐。这一制度设计不仅夯实了碳排放数据管理基础，保障了数据质量，更有效推动各生产部主动进行降碳分析、积极实施降碳措施。1—5月塔里木石化分公司碳排放总量较同期减少1.6万吨，降幅2.5%。

　　独山子石化的尝试，为即将进入碳交易市场的石化行业如何进行碳资产管理立下了范本。

　　积极应对碳成本挑战

　　碳成本变化的本质是奖优罚劣。作为中间环节的碳交易，将成为影响石油石化行业发展的关键因素，甚至会为石油石化行业带来一轮“重新洗牌”。

　　专家指出，要想在竞争中获得先机，企业除了要去适应规则、提升自身应对碳定价挑战的“软实力”，还要提升自身实质性减排的“硬实力”。当前，石油石化行业正多措并举，探索通过原料替代、CCUS(二氧化碳捕集、利用与封存)、电气化、节能降耗等多种方式，推动行业绿色转型。

　　一个途径是发展绿氢等进行绿色原料替代。石油石化企业可适度增加天然气作为化工原料的使用规模，大力推广绿氢的使用，促进生物基材料的发展。据测算，每千克绿电制氢所产生的二氧化碳量比煤化工制氢的二氧化碳排放量降低80%以上。当拥有稳定足量的低价氢源时，绿氢将更好地促进石化行业实现脱碳。

　　另一个途径是利用好生物基材料。生物基材料不但可以减少对石油的消耗，而且可降解性也大大优于一般的石油基产品，有利于减少塑料废弃物污染，对环境保护有重要意义。

　　业内专家认为，利用CCUS进行碳抵消，是帮助石油石化行业实现全生命周期降碳的重要路径。CCUS在石化行业有着诸多应用场景。例如，为已有的制氢设施配套CCUS系统，可避免闲置资产处置并助力提高经济效益。石油生产企业还可利用CCUS技术驱动原油开采，实现原油增产，并将二氧化碳埋存在地下。

　　海洋作为碳封存的“天然宝库”，因远离人口密集区、封存容量大，正成为全球二氧化碳捕集、利用与封存技术的“蓝海”。近年来，我国海上二氧化碳捕集、利用与封存技术发展迅速，系列示范项目加速落地，推动海洋碳封存从试验走向规模化应用。在渤海，渤中26-6油田二氧化碳捕集利用示范工程于今年2月投产，全生命周期预计埋存二氧化碳150万吨。在珠江口，白云气田群7个气田的二氧化碳回收项目于2024年8月在珠海投产，年生产食品级液态二氧化碳20万吨，实现资源循环利用。此外，惠州32-5平台伴生气回收脱碳项目每年可回收伴生气超700万立方米。

　　据统计，目前全球共有65个二氧化碳捕集、利用与封存商业化项目，但大都集中在陆上，海上项目屈指可数。“中国海油目前共建成4个CCS(二氧化碳捕集与封存)和CCUS(二氧化碳捕集、利用与封存)项目，同时，还在规划建设以渤中19-6气田为中心的北方二氧化碳驱油中心和依托南海万亿立方米大气区建设的南方二氧化碳驱气中心。”中国海油深圳分公司恩平油田作业区油藏经理程佳表示。

　　同时，石油石化行业是电力、热力等二次能源的消耗大户。通常，大型石油石化企业、石化园区等都通过自备热电系统满足供热需求和部分电力需求。随着新能源的发展，有必要通过提高生产中的清洁用电比例，实现可再生能源的充分利用以降低石油石化企业的间接排放。

　　吉林油田抢抓国家“双碳”机遇，按照集团公司清洁替代、战略接替、绿色转型“三步走”总体部署，超前布局，2022年4月率先启动中国石油首个绿电自消纳项目——吉林油田15万千瓦风光发电项目，18台风机、400余处分散和集中式光伏让油田生产用上了绿电，已累计发绿电8亿千瓦时。

　　同时，吉林油田还打开碳资产开发新路，将15万千瓦自消纳风光发电项目开发为中国石油首个新能源国际碳资产项目，已累计实现碳收益超亿元。新木联合站、扶余中心处理站等8个余热利用项目，成功打包开发为国际碳资产项目，已经实现减碳8000吨。

　　打造绿色、可持续供应链

　　碳市场的参与是一个系统化的工程。石油石化行业的绿色供应链涉及众多上下游企业，加强供应链协同合作是构建碳资产生态的关键环节。“我们并不是要仅仅应对碳市场的约束，而是实现产业绿色升级，让行业迈向高质量发展。”张军涛说。他认为，核心企业应发挥引领作用，推动上下游企业共同参与碳减排行动。

　　从全产业绿色供应链的视角构建碳资产生态，是石油石化行业应对碳交易市场挑战、实现可持续发展的必然选择。“这意味着我们要将低碳理念贯穿于从上游勘探开采、中游炼化生产，到下游产品销售和回收的全生命周期，通过以绿制绿的理念协同降碳，最终提供绿色低碳、高附加值的产品，从而打开新的市场空间，创造绿色溢价。”丁海晨说。

　　只有通过企业内部的碳资产管理与技术创新、供应链协同层面的绿色合作以及行业与市场层面的机制完善和产业融合，石油石化行业才能够逐步降低碳排放，提升碳资产价值，增强行业的整体竞争力。

　　促进石油石化行业与其他相关产业的融合发展，也是构建碳资产生态的重要途径。比如石油石化行业与新能源产业的融合，发展 “油—电—氢” 综合能源服务站。在加油站的基础上，增加电动汽车充电设施和加氢设备，实现多种能源的协同供应。这样既满足了不同消费者的能源需求，又促进了能源结构的优化和低碳转型。加强与林业、农业等碳汇产业的合作，通过开展造林、森林经营等项目，增加碳汇，抵消部分碳排放。一些石油石化企业已参与到林业碳汇项目中，通过投资造林活动，获取碳汇收益，实现企业的碳减排目标。

　　“在这一过程中，政府、企业和社会各方应共同努力，形成合力。”能源战略专家许磊说。政府要加强政策引导和监管，完善碳市场机制，为石油石化行业的绿色转型创造良好的政策环境;企业要积极履行社会责任，加大技术创新和绿色发展投入，成为构建碳资产生态的主体力量;社会各界要提高环保意识，支持绿色产品和服务，推动市场需求向绿色低碳方向转变。只有如此，石油石化行业才能在碳交易市场的大背景下，实现经济发展与环境保护的双赢，为我国 “双碳” 目标的实现作出积极贡献。

　　责任编辑：赵 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