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水事故带来一连串问题：为什么不能重建?一关了之是否可取?

　　 园区小就该风险大吗?高风险园区如何加强监管?多少园区还要被关……

 

○文/本刊记者 郑 丹

　　3月21日14时48分，江苏盐城市响水生态化工园区内的天嘉宜化工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天嘉宜)发生爆炸。截至3月27日，事故已造成78人死亡。事故波及周边企业，导致事发地所有企业停产。

　　4月4日，距离事故发生已过去了半个月。一则重磅消息落地—江苏盐城市政府宣布彻底关闭响水化工园区。

　　响水，成为江苏省首个被宣布列入关闭之列的化工园区。

　　然而，更引人关注的是，响水之后还会有多少化工园区生死未卜?

　　有一些错不能重来

　　4月4日，江苏盐城市政府宣布了彻底关闭响水化工园区的决定。同时，宣布将陈家港镇列入全市改善农民群众住房条件“十镇百村”试点，加快实现乡村振兴。

　　从化工园区到“十镇百村”，这个弯给人感觉拐得有点急。

　　据本刊记者了解，响水事故后，国家应急管理部人员和一些专家到达事故现场，看到方圆几公里的园区都被炸平了。“影响太大、波及范围太广，估计恢复重建的成本太高，所以几乎不可能重建了。”中国石油和化学工业联合会副会长傅向升说。

　　希望，随着响水化工园区的关闭，天嘉宜爆炸的阴影能尽快消散。

　　这与我国煤矿发展所走过的道路有些类似。

　　中国安全生产科学研究院研究员、博士生导师刘铁民告诉本刊记者，十几年前，中国的小煤矿遍地开花，给监管造成极大困难。一次，他到甘肃去，看到一个农民家在打井时意外挖出了煤，于是决定不打井改挖煤了。他挖的那个洞比一般井口大不了很多，危险性极大，而且一旦发生事故很难施救。在全国众多的小煤矿和一些矿区中同样存在这样的安全隐患。

　　“那个时候，中国每年因为煤矿事故死亡的人数有1万多人，而且几乎每年都会发生特别重大事故。”刘铁民说。

　　按照国务院发布的《煤矿整顿关闭三年规划》，2005-2008年全国关闭小煤矿近万个。

　　在刘铁民看来，关闭小煤矿的措施被历史证明是特别正确的。不经历如此大力度的整顿，我国煤矿事故发生率不可能有如此大的改观。“经过十几年的努力，煤矿变得相对过去安全多了。”他感叹道。

　　2018年，我国煤矿百万吨死亡率首次降至0.1以下，煤矿事故遇难人数也下降到每年几百人。

　　我国化工园区起步于上世纪90年代，2000年以后呈快速发展势头，主要由经济开发区、高新区、工业园区衍变而来。

　　从产业链视角看，经过20余年的快速发展，我国化工园区以大型国有企业为龙头，形成了上下游产业链和产业集聚区。化工园区在土地集约利用、资源和能源综合利用、产业集聚与协同发展以及管理的规范化与标准化方面都发挥了重要作用。我国的大型化工园区往往具有企业基础，又因为靠近滩涂、盐碱地和空地，经过政府规划发展而成。企业进入产业集聚的化工园区后，主要原料、产品可以实现近距离输送，甚至是隔墙供应，园区配套公用工程设施、搭建的公共服务平台也给企业提供了很大的便利。

　　根据国务院石化产业规划布局方案要求，化工园区外经改造也不能达标的企业都要搬迁入园，新建企业也要按规划进入园区。

　　发生爆炸事故的天嘉宜是江苏盐城响水生态化工园区内的一家企业。作为国内生产“间苯二胺”的第二大厂商，天嘉宜的产品包括间苯二胺、氢气、三羟甲基氨基甲烷等。总之，是易燃易爆、有毒有害。

　　资料显示，响水园区属江苏省级化工园区。园区设有化工生产、生活服务、污水处理厂、地面水厂、化学危险品管道接驳及散装码头、消防站等基础设施，是苏北第一家取得环保许可“绿卡”资格的化工园区。

　　中国石油和化学工业联合会园区工作委员会秘书长杨挺表示：“化工园区作为特殊的化工企业集聚区域，企业间相互影响，安全风险叠加效应显著。所以，园区要协助当地政府落实安全生产和环保属地监管责任，督促企业落实安全生产和环保主体责任。”

　　然而，园区有“绿卡”，也没能HOLD住天嘉宜，也没能保障响水安全。

　　一关了之并不可取

　　数字显示，在化工园区的带动下，2018年，响水县各项经济指标创新高，GDP实现349.86亿元，增速达到8.1%，位列盐城市各区、县第一。

　　然而，响水一炸，政府一招就将曾经支撑当地经济的化工园区施以“断舍离”。

　　病痛在自己身上，只有自己最清楚，一关了之虽然无异于自断筋脉，但希望自此脱离苦海。

　　刘铁民表示：“重大事故发生后，地方政府几乎没有选择。”一是免除责任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把企业都关了，没有危险企业了就不会出什么事了。二是不关闭园区，如果在事故处理期间再发生事故，后果将更加严重。因此，他对此表示非常理解。

　　安迅思中国能源研究总监李莉认为：“在重大安全事故频发，社会安全因素压倒一切的情况下，这是地方政府不得不采取的紧急措施。当然，在此过程中，如能尽量做好项目和园区合规性的审查和评估，减轻园区紧急收紧带来的副作用，可能是更好的做法。”

　　但，一关了之的杀手锏要慎用。

　　傅向升表示：“对事故园区一关了之，不是一个可取的方法和思路，更不是一个科学的办法。但考虑到响水园区重建的成本太高，所以暂且不说把它一关了之是否妥当。”

　　一个化工园区，无论大小都承载了太多的企业和家庭的梦想。这也是为什么尽管发生过几次安全事故，许多天嘉宜的员工依然没有选择离开这个危险性极高的企业的原因。对园区内其他企业来说，一刀切的做法则使它们无从选择，只能被迫离开。

　　“以后再有事故发生，不能把企业和园区一关了之，感觉事情就解决了。关键是查找原因和总结教训，避免日后再发生这样的事故。”傅向升说。

　　据悉，响水化工园区的企业是在1994年由苏南转移而来的，主要包括污染较重的化工、印染和金属电镀等行业。但园区一关，这些企业上哪去呢?

　　“这些企业会有自己的发展方式，最可能的还是迁移到其他地方去，但这又带来了同样的问题。”刘铁民说。原因在于之前的产业转移解决了苏南的问题。但现在响水出了事故关了园区，响水的企业如果要往其他地方转移，将来还可能出问题。“所以，是否关闭园区应该从全局和发展上来考虑问题，而不是简单地一关了之。”

　　在李莉看来，应引起注意的是“大面积和连锁反应地关闭大量化工园区，存在错杀的可能性，也可能造成对不少化工产品供应链的干扰以及价格的飙升。”

　　一关了之要谨慎。但对重大安全事故来说，不关闭企业似乎也不合逻辑。

　　“发生响水这样的事故，是要关闭一些企业，”刘铁民说，“但对园区内的企业不能搞一刀切。”

　　在中国的某些地区，一刀切的做法是多少年来一直存在的问题。

　　2013年6月3日，吉林省宝源丰禽业公司发生火灾，当时认为是氨气泄漏造成爆炸，后来证明主要原因并不是氨气。但事故后不久，上级发出通知，从中央到地方把所有涉及氨气生产、使用和运输的企业都停下来进行强制整顿。

　　“一人得病，大家一起吃药。这从管理理念、管理方法、管理程度上说，是一个比较简单的处理办法。”刘铁民说。所以，要根据具体企业的风险和危害水平区别对待，不是一个企业出事就关闭一个园区或者砍掉整个地方或区域的行业。

　　希望，不再有下一个响水。

　　“事故发生之后，各地地方政府不能因噎废食，而要在体制上和监管细节上寻找问题并进行调整。要加大信息透明度和曝光力度，并赋予更有效的执法权限，遏制问题和事故的发生。”李莉表示。

　　特殊区域加强管控

　　不管关停与否，现在许多化工园区的确存在安全隐患。

　　据统计，近年来我国危险化学品事故呈高发、多发态势，去年全年共发生化工爆炸事故28起、死亡82人。其中，去年11月就连续发生了几起涉及危险化学品泄漏、爆炸和着火事故：11月4日，福建泉港碳9泄漏;11月28日，又发生了张家口盛华氯乙烯气柜泄漏引发的爆炸事故。

　　刘铁民指出，近年来，国内一些重大安全事故往往发生在一些经济发展较快的城市，像青岛、天津、深圳的开发区、工业园区、化工园区。例如，“8·12”事故发生在天津滨海新区，昆山“8·2”事故发生在昆山经济技术开发区。

　　响水事故后，国务院安全生产委员会发出紧急通知，要求对所有化工园区进行风险评估，及时消除重大隐患。

　　这一现象反映了什么问题?

　　作为一些地方财政收入主要来源的化工产业和企业，一旦发生事故就屡屡被舆论质疑是为了拉动地方经济发展而对企业降低了门槛。

　　响水，同样难逃质疑。

　　“响水事故爆发和隐患成真，一定程度上暴露出一些地方的确存在园区一窝蜂上马，在项目立项、日常监管以及管理制度方面存在的漏洞。”李莉说。

　　专家表示，过去，在以经济效益为先的前提下，一部分企业在地方招商引资的背景下进入园区。相关部门没有对它们进行认真、全面的风险评估，没有实行安全准入制度。有些企业的安全管理缺乏系统规划，生产条件、技术能力和安全管理处在比较低的水平。

　　“这部分企业往往集中在建筑、化工、交通运输、小矿山等高风险生产领域，成为安全事故发生的重点。”刘铁民说。

　　另外，《关于推进安全生产领域改革发展的意见》规定，企业要设置安全生产管理机构，承担安全生产管理责任。这也是新修订的《安全生产法》中的重要内容之一。刘铁民指出，虽然这看似简单，但一直是安全生产领域比较薄弱的环节。

　　对化学品生产基地、危险化学品园区这样的安全事故高发区域，如何加强管控?

　　杨挺表示：“园区应组织专家团队或者委托第三方，深入园区企业开展事故隐患排查和事故风险辨识服务，协助企业找出安全生产方面的不足并督促改进;企业则应认真开展隐患排查治理工作和风险分级管控工作，建立健全双重预防机制。”

　　然而，现实中问题依然存在。

　　一直困扰化工园区的一个问题是，有的园区未被授予执法权，造成园区对企业安全违规行为并无处罚权。

　　以环保处罚为例，若是园区所在地的市、县级人民政府的环保局在园区设立了环保分局，那么园区环保分局可以进行处罚;若是园区环保局只是区管委会的内设机构，需要市、县环保局与园区管委会签订执法授权协议，然后区环保局以区管委会的名义进行处罚;若是市、县环保局没有授权，园区环保监管部门无权执法。

　　规模不同难成理由

　　在李莉看来，设置园区的初衷是对零散的化工企业进行统一监管和防范危机。然而，有时候园区成为隐藏隐患的避风港。

　　截至2017年底，全国共有化工园区601家。其中，产值超过1000亿元的只有13家，占2%;超过500亿元的有42家，占7%;100亿元以下的居多，有404家，占67%。化工园区数量多、规模小、布局散的问题比较突出。

　　“现有的601家园区，不管是从规模、层次，还是从产业结构、管理水平来衡量，都是参差不齐的。”傅向升指出。

　　化工园区规模不同，未来的命运就各异吗?

　　像响水这样规模和层级的化工园区，是否就注定了更高的安全风险?

　　也未必。

　　傅向升表示：“园区不论规模大小，规划先行，这是共性的。不论规模大小，管理的科学化和规范化要求是一样的。不论规模大小，管理人员要具备专业化素质和能力。”

　　这就是说，不是对大的园区在管理上就要求科学和规范，小的园区就可以随意。

　　安全不安全不在于园区大小，而在于本质安全、管理与监管水平。

　　在傅向升看来，最近一段时期国内化工企业几起重大安全事故反映出三个共性问题，即三个不到位：安全管理不到位，安全责任落实不到位，安全监管不到位。

　　响水，也是如此。

　　在专家看来，监管很可能是一大问题。政府及园区监管部门可以给入园企业一些政策和资金上的支持，但不能因为企业入园而降低企业安全管理方面的要求，更不能庇护入园企业的安全生产违法违规行为。

　　据媒体报道，2016年7月至2018年7月两年左右时间，天嘉宜曾被环保部门处罚7次，原因是存在违反大气污染管理制度、违反固态废物管理、违反环境影响评价制度等问题。

　　2018年2月8日，国家安全监管总局发布督察整改问询函，点名通报了天嘉宜存在的13项隐患需要整改。

　　傅向升说：“安全监管和对企业的安全检查很多，不同层次和层面上的人都来进行安全检查。但安全检查重在发现隐患和问题，提出针对性很强的整改措施，告诉企业应该怎么去做，这方面有时候是没有做到位的。”

　　尽管我国园区数量多、规模小、布局散，但大小园区安全管理都应该达到要求。践行“生命至上、安全第一”，是所有园区的不二选择。

　　按照国务院新修订的《石化产业规划布局方案》“推动产业集聚高效发展，逐步形成若干世界一流的石化产业基地”的要求，中国石化联合会提出：通过10年左右的努力，形成10个超千亿元的世界一流水平的石化产业基地，10个具有全球竞争力的专业化工园区，培育20个绿色化工园区，20个智慧化工园区。

　　在这样的目标下，现阶段，中国石化联合会园区管委会正在把智慧园区和绿色园区建设作为未来化工园区建设和发展的两个重要抓手，加强对国内化工园区的管理。据悉，今年，中国石化联合会会进一步组织专家评审，一批具备条件的园区会列入试点和示范。

　　为了不断提升国内园区的整体管理水平，不断提升产业链向高端化发展，国内化工园区还开展了在园区内加强新型工业化示范基地和循环经济示范基地建设，加强推进园区资源综合利用和废弃物资源化再利用。

　　傅向升表示：“随着国内化工园区整体管理水平的提高和管理的进一步科学化和规范化，未来，园区的安全事故肯定会减少，逐步实现风险可防可控。”

　　据中国石化联合会园区管委会介绍，正在打造的智慧化工园区能实现园区管控的数字化、实时化，提升园区的安全监管水平。

　　这包括整合园区内各企业所配置的压力、温度、液位、泄漏报警等自动化监控措施;构建园区一体化应急管理信息平台，并依托信息平台对园区安全生产状况实施动态监控及预警预报;定期进行安全生产风险分析，建立与园区周边社区危险性告知和应急联动体系;及时发布预警信息，落实防范和应急处置措施。

　　响水引发整改风暴

　　江苏省是我国化工第二大省。傅向升指出：“江苏在石化产业结构水平、技术水平和管理水平上一直走在全国前列。”

　　这样一个化工大省，对省内化工园区提出的要求其实是相当高的。

　　去年9月，江苏省委、省政府正式印发《关于加快全省化工钢铁煤电行业转型升级高质量发展的实施意见》，决定在其后3年中全省关停环保不达标、安全隐患大的化工企业1000家，沿江危化品码头仓储企业数量只减不增，化工生产企业和液体化工码头入园率达到50%，关停所有不达标的化工园区。

　　响水事故后，江苏省政府再出重拳。

　　4月1日，江苏省政府下发《江苏省化工行业整治提升方案(征求意见稿)》，明确到2020年底全省化工生产企业数量或减少到2000家，到2022年全省化工生产企业数量不超过1000家。全省现有的50个化工园区，也将根据评价结果压减至20个左右。

　　无独有偶。

　　湖北省宜昌市也于近日宣布，对本省化工园区重新认定，首批6个合格园区已经上网公示。

　　不仅仅如此。

　　4月2日，生态环境部公布了河北、内蒙古、黑龙江、江苏、江西、河南、广东、广西、云南、宁夏等10省(区)中央环境保护督察“回头看”及专项督察整改方案。

　　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最新整改方案围绕中央环境保护督察组反馈意见研究确定整改任务和目标，一共确定了676项整改任务。数目惊人!此外，整改方案还就每一项整改任务逐一明确责任单位、责任人、整改目标、整改措施和整改时限，要求基本做到可检查、可考核、可问责。

　　此前，山东、江苏、浙江、湖北等多省已经开展了对省内石化园区的重新认定和管理整顿。但业内认为，响水之后这一轮涉及全国多地的化工园区整改行动，没有最严，只有更严。

　　在采访中，傅向升表示，和发达国家如德国的化工园区相比、和国内一些优秀的园区相比，国内有些园区确实存在很大差距。“前不久我刚从新加坡、美国考察回来，从看到的新加坡裕廊岛化工园区的规划、布局、管理和配套公用工程，感觉我国的园区确实存在差距，比如在产业结构、企业布局、产业链协同效果、管理水平和手段方面。”他说。

　　整顿化工园区的号角已经吹响。

　　有人惊呼，一旦《江苏省化工行业整治提升方案(征求意见稿)》获得通过，江苏化工园区要由50个减少一半以上。今后几年，更是不知多少化工园区会在版图上消失。

　　响水，成为国内化工园区提升安全管理的警示器和推进器。在安全环保层层加码下，只有合格的园区才能留下。

　　“化工行业未来将面临越来越严格的安全环保合规要求，但也不应该矫枉过正，而应该在差异化管理和精准化管理上做文章。”李莉说，“对下游以小规模、零散为特征的化工、医药等企业园区来讲，更加考验监管部门的管理效率和管理水平。”

　　响水事故后发生前，国内化工园区安全环保整体风险核定评估作为一个新的命题，相关研究已经开展了多年。事故后，根据国务院安委员要求对所有化工园区进行风险评估是当务之急。

　　在杨挺看来：“关键要建立基于风险评估的动态管控体系，真正能够定期对化工园区风险进行动态评估。”

　　他建议，基于化工园区内的风险源变更情况及频次来决定具体园区风险评估频次。要基于风险动态评估结果来建立动态的、精准的安全检查计划、隐患排查计划、应急演练计划等安全监管、应急管理等工作，真正建立起基于风险的化工园区动态管控体系。

　　责任编辑：石杏茹

　　znshixingru@163.com